□ 蔡银保
老杠头今天特别开心。
一大早,他就接到了自己一双儿女的报喜电话。
儿子说,老爸呀,我的硅胶厂已经正式开工了。从今天开始,将要大批量生产环保硅胶了。厂区面积很大,可气派了,光原材料供应的源头厂家就有八家之多,预计年收入没有两百万,也差不了多少。您和我妈就在家安心享清福吧。您二老要实在闷得慌,就继续帮着我妹散养点土鸡哈。可不能多养,累倒了可不划算。
女儿说,老爸呀,临近过年了,外来务工人员陆续返乡,我的酒店生意可好啦,忙得都没时间想您和我妈了。基本可以肯定,这波忙碌一直会持续到过完元宵。所以,今年过年大概率是回不去了。还有,您可别忘了。过几天,尽快将我们家散养的土鸡,陆陆续续运送一些来酒店,我酒店的土鸡快要断货了。哦,对了,大草帽叔家的那批散养的土鸡是不是也长大了?如果长大了,也顺带将他家的土鸡采购好,分批给运送过来。我忙去了,先挂了哈。
老杠头也满心欢喜地挂断了电话,美滋滋地品味着这一对孝顺儿女的每一句话。
吃完早饭后,老杠头就哼着小曲来到大草帽家。还没进门,就听到屋内传来女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听得出,那是大草帽老婆桂花的哭声。
怎么地啦?两口子又吵架了?老杠头站在屋外,快人快语道。
见没人吱声,他也就顺手一推院门,跨步进到院内,可眼前的景象吓了他一大跳。满院子的死鸡,垒得一堆堆的。他再环视一周,大草帽耷拉着脑袋,蹲在门槛边上,正一个劲地抽着大烟。
此刻,大草帽也注意到老杠头来了。他连忙起身,招呼着老杠头进屋。桂花也赶紧抹去眼泪,起身倒茶。
这是怎么得了?老杠头追问。
哎,别提了,杠头哥。大草帽说,养了快一年的百只鸡,接连几天死个精光。
那肯定是患上鸡瘟了呗。老杠头也难过地说道。
这可怎么办啊?大草帽说,三个上大学的闺女都还指望着这些鸡交学费生活费呢。
说起大草帽的三个闺女,那可是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一个胜过一个。老大考取大学的时候,双胞胎老二、老三一点儿也不含糊,齐刷刷地以全乡第一、第二的成绩,考上了县城重点高中。老大考取研究生的时候,老二、老三又齐刷刷考取同一所985大学的本硕连读。
闺女虽争气,可桂花却埋汰大草帽没出息,成天窝在家里,也不出去打工赚钱,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遇到收成好时,还能勉强供着闺女们上学。遇到旱涝灾年时,就只有东凑西借勉强度日了。
幸亏,一直以来,都有老杠头帮衬、照顾着他们。
老杠头年长大草帽四岁。两人从小就光屁股一起长大,也是很好的玩伴。大的上树抓鸟,小的蹲下垫脚。大的下河抓鱼,小的岸上提篓。连大草帽的老婆都是老杠头媳妇采莲给介绍的,她们可是同村的好姐妹。
看着大草帽年年过着紧巴巴的日子,老杠头也有些着急。
那天,老杠头对大草帽说,我家闺女在县城开的那家酒店,生意还算不错。每天也需要采购大量新鲜的食材,比如乡下的土鸡和土鸡蛋什么的。你也可以跟我一样,在山边圈出一块地,散养一些小鸡,等到小鸡长大后,你再卖给我闺女。土鸡生出来的蛋,城里人也特别喜欢,也大量需要。这样,鸡生蛋、蛋生鸡,循环往复,你就不愁闺女们今后上学的费用了。小鸡仔我帮你一起买过来,反正我也一直在养着。你就只管圈块场地,搭好鸡窝,精心照料就好了。
大草帽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一番感激之后,就挺直了腰板回到了家中,语气粗重地对桂花说,她娘啊,你总说我没出息,现在机会来了,我要跟着杠头哥去养鸡了。我大侄女的酒店需要大量的土鸡和土鸡蛋,她也想带着我们一起赚钱呢。
桂花惊讶地看着大草帽,似乎有些不认识他了。
后来,他们果真就开始干上了。选场地、搭棚子、喂小鸡……看着这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在一天天地长大,他们心头热乎乎的,这以后闺女们的学费和全家的生活,可就都有指望啦。他们满怀希望地憧憬着这美好的未来。
可是,令两口子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眼看着小鸡就要变凤凰的关键时候,凤凰却瘟死了,鸡蛋也飞了。
你们没打鸡瘟疫苗啊?老杠头问。
打了呀,大草帽边说边找出了一个贴有标签的空瓶子。说只是打了这个,叫什么“Ⅱ系”的弱毒疫苗。
后面的“Ⅲ系”和“Ⅳ系”疫苗没打吗?老杠头急切地问道。
没呀,大草帽说,桂花嫌疫苗针贵,说拿不出更多的钱了,就没再打了。
我的天啦,老杠头说,这是养鸡的基本常识啊,养鸡就必须要防禽流感呀。最好的预防办法,就是全程分阶段打疫苗的。要不然,不会产生免疫效果的。不要不舍得那几个小钱。哎,也怪我,没提前告诉你们。
大草帽越听越懊恼。桂花则更是自责,便又垂头顿足,大哭起来。
老杠头停了停说,今天本来是我闺女叫我过来收鸡的。现在倒好,哎……这瘟鸡是没法要的。我们总不能将瘟鸡卖给客人,去做那祸害别人的缺德事吧?
那是肯定的,那不也是在坑害我大侄女吗?大草帽说,但这又能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大草帽束手无策。
此刻的老杠头,除了安慰,就只有安慰了。过了一会儿,他也起身,黯然回家了。
一进到院内,老杠头就坐立不安,不停地抽着闷烟。大草帽的沮丧和桂花的泪眼,始终在老杠头的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大草帽原本就是一个老实人。早些年,他就因为一连生了三个闺女,在村里很是自卑。无论刮风下雨,他总是戴着一顶破旧的大草帽,不愿抬头见人。久而久之,村里人才戏称他为大草帽。好不容易,三个闺女有出息了,可又常常因为学费问题,搞得他焦头烂额,十分难堪。于是,老杠头就有了想帮帮他的打算,可老天爷却偏偏总是不遂人愿。
别抽了,烟抽多了会伤身。你儿女们交代过的,你忘了?老伴采莲愠怒道。
老杠头弹了弹烟灰,掐灭了烟蒂。他起身抬头,看了看采莲,眨了眨眼。忽然,像是灵光闪现,找到了什么宝贝似的。他兴奋地掏出手机,跨步迈入里屋,隔着窗户叽里呱啦,嗯嗯啊呀地大声打起了电话,像是在给儿子打电话,又像是故意要让采莲全听到。
很快,他又快速回到了院里,跟采莲说,你把前些天女儿给我买烟抽的那一千块钱拿出来,给我吧。
你要钱干啥呀?上次儿子回家不是给你买来了三条好烟吗?你不是还没拆封吗?你还要去买不成?采莲问。
不是买烟。老杠头很耐心地说,我跟你解释一下哈,是这么回事,女儿不是来电话说,要让我去收购大草帽家散养的那些土鸡吗?早饭过后,我去了。可鸡都得了瘟疫,死了。但我还是得帮帮他呀,好人应该做到底,是不是?谁叫当初是我点拨开导他们家养鸡的呢?
那你打算怎么帮啊?采莲睁大眼睛问。
我准备将那些瘟鸡都给买下来。老杠头说。
你胡说些什么呢?脑子没问题吧?采莲怒不可遏,这瘟鸡也买下来,能吃吗?这不是坑人吗?你想让咱闺女的酒店关门呀?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老杠头很平静地说,我刚才不是在打电话吗?那是打给咱儿子的。我把大草帽家的事跟儿子说了,问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儿子说,正好他的硅胶厂有一家原材料供应厂,可以将瘟鸡、瘟猪等有问题的家禽,提炼出制作硅胶的原材料。这样的话,大草帽家的瘟鸡问题就解决了。既帮助了大草帽,又为儿子的硅胶厂做了贡献。多好的事呀?
有道理。采莲说完,转身进到里屋,取出一沓钱,交给老杠头。那你还不赶紧去办?你这老杠头,一回来就闷声抽烟,原来是和这档子事杠上了啊。
老杠头嘿嘿一笑,折身就又去了大草帽家。
大草帽,大草帽啊。老杠头说,赶紧地,将院子里的瘟鸡收拾收拾,我要全都买下来。
老杠头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那一沓钞票递给大草帽,这是定金。
杠头哥呀,不能啊,咱不能做那缺德事啊。把这瘟鸡卖人,这不是祸害人吗?大草帽惊恐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老杠头说,我刚回家给我儿子打了电话,将你家瘟鸡的情况给他说了。你猜怎么着?我儿子愣是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于是,老杠头将对老伴采莲讲的那番话,又复述给了大草帽。
大侄子真是能耐啊,我太高兴了,太感谢了。大草帽喜笑颜开地接过一千元定金。桂花也闻讯过来,更是千恩万谢。
大草帽清点了一下所有的瘟鸡,整整180只。堆得手推车满满一车子。
老杠头说,我先推走了。大草帽说,我帮哥推吧。
老弟你小看你哥了,是啵?就这几只瘟鸡,还能累倒你哥我吗?老杠头轻描淡写道。
大草帽呵呵一笑,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老杠头推着手推车,来到自家院子外面。孩子他娘啊,采莲啊,我要将瘟鸡送到村口去了哈。儿子那源头厂的车就要来接货了,我得去村口候着人家呐。
好哦,快去快回哈,我要做饭了。采莲应声道,随即,她也转身走到了院门口,看了看老杠头远去的背影。她喃喃自语道,这村口在西边,这老杠头怎么往南边的南山岗上去了呢?哎,这个老杠头,不知又跟哪根神经杠上了?她满腹疑惑。
采莲缓缓走进里屋。正当她准备收拾屋子,下厨做饭时,外面一阵喊叫声由远而近。
杠头哥,杠头哥。踏着声音进来的,是大草帽。杠头嫂在家呢,我杠头哥呢?大草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切而紧张地问。
你杠头哥刚送瘟鸡去了呀?采莲答道。
坏了,坏了。大草帽神情紧张地说。
怎么啦?采莲也神色秒变。
我大闺女刚从学校放寒假回来了。大草帽说,看见我手里拿着的那1000元,她问我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家里赚大钱了吗?我一五一十,将今天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我大闺女。大闺女听完后,大吃一惊,她说她就是学的这化工专业,什么家禽能炼制硅胶原材料,这根本就是骗人的鬼话。说她杠头大伯和她大哥肯定是被不良商家给忽悠了,一定是上当受骗了。那不良商家肯定在收到瘟鸡之后,会马上倒手,将这些瘟鸡高价倒卖给个体客户或酒店。也就是说,会很快流入市场的。
我寻思着我大闺女说得有道理,杠头哥和大侄子一定是被蒙在鼓里了。所以,我就跑了过来,告诉我杠头哥一声,这瘟鸡咱不卖了。嫂子您说,这商家是不是缺德呀。这不是祸害人吗?吃过这些瘟鸡的人,要是知道了买的是瘟鸡,可不得骂死我们啊?造孽的事,我可不敢干哦。大草帽越说越激动。
那你快去追呀!你杠头哥说去村口等源头厂家的车交货去了,可他推着小车却往南山岗方向去了。采莲此刻也不淡定了,她风急火燎地说。
南山岗方向不尽是石头堆吗?哪有通车的大路呢?大草帽也是满头雾水。
我也正纳闷呢。采莲和大草帽,面面相觑。
你咋还愣在这儿呢?快去追呀?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采莲着急地说。
大草帽听罢,撩开双脚,快步奔向南山岗。
因为前几日刚下了一场大雨,小道上有些泥泞,小推车的车辙印子非常明显。不一会儿,沿着车辙印追上来的大草帽,远远看见老杠头在一块大石头旁,向刚刚刨好的大坑里倒着什么。很快,一股难闻的气味飘了过来。
那是汽油味。大草帽暗自惊呼。
原来,老杠头第二次出门时,将儿子留在家里的一小瓶散装汽油放在了院子外面。等他推着小车回来时,再把散装汽油瓶放进了小推车上,又顺手将门口的一把铁锹也抓了过来,刨坑用的。
杠头哥,您这是在干什么呀?大草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土坑里凌乱地堆放着他家的瘟鸡,老杠头正蹲在地上,准备向瘟鸡堆划着火柴。
我在烧瘟鸡呀。老杠头看着已被点燃的熊熊烈火,乐呵呵地说道。
蓦然,大草帽全明白了。他鼻子一酸,眼含泪水,赶紧掏出那1000元,塞给了老杠头。
你这是干什么呀?老杠头板着脸,很严肃地说,钱是给闺女们上学用的。说完,又强行把那钱塞进了老帽子的裤兜口袋。
红彤彤的火焰映红了整个南山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