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天
有近两个月没回乡下老家看望父母了,今天是周末,又恰逢一季金秋缓缓而来,更遇着妻子主动提出承担一日家务,自是不肯放弃这“天赐良机”,一大早便独自乘车到达了村口。
我提着一袋水果、两斤菜从公交车下来时,村庄才刚刚醒过来不久。
一切都是安详的样子,近处的小溪依旧潺潺而过,旁边的水稻田已铺满金色,稍远处低矮的群山如一只只爱犬,静静地趴在村庄四周,守护村民们的安全。
此时,东边的那道山坳,阳光像金子般淌进了村子。头顶的半轮明月,正如一片薄薄的玉,镶在清澈碧蓝的空里,要给早起的村妇当一面透明的镜子。
面对村庄,面对生我养我的故乡:静美的,优雅的,婉约的,豪放的,甚至悲凉的,我必须以一种干净的容颜面对它,我必须用一种虔诚的态度朝见它。
到达家门口时,父亲还没起床,母亲刚从灶台上摸下来。
母亲见一个影子在门口晃动,口中喃道:“他爹,你不是不舒服吗,起这么早干什么?”
母亲把我当成了父亲。
我一下子扑上前去,抢过母亲的手捂到脸上,泪水奔涌而出。
“姨(我们当地喊母亲为姨),是我,你的五儿”。
“父亲怎么啦,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急切地问道。
母亲见是我,忙抽出手掌,又快速抓住我的手,一脸惊讶又满怀欢喜地说:“你怎么回来了,你听谁说你父亲病了?”
没容我回答,她又抢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最近几天手和脚有些肿,没多大事,在南义镇买了几包中药服,现在好些了,是个懒病,躺几天就好了,别记挂心上”。
“大老远的,你跑来跑去不方便,就没告诉你们,你还好吧,小孩都还好吧?……”
母亲总是这样,每次一见到我,不容分说地会抢去我的问话,也不许我作答,只是一个劲地把话像梭子炮似的向我砸来。
我后悔来之前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却没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后悔为什么平时不勤打电话问候父母安康,后悔为何当初屈服父母不愿住在城里的执拗,而导致无法日夜相守的缺憾,后悔已为人父的我还如此粗心,竟能悄悄地忽略母亲耳聋的事实和视力日渐衰弱的境况……
母亲被我眼中掉下来的一颗滚烫的泪似乎“电”了一下。
“五儿,你怎么哭了?”
“姨,我见到您高兴呢!”我反过来又把母亲的手抓住,顺势在衣襟上擦干了那颗泪水。
此时,父亲早已听到了我们说话,披着一件秋衫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脸上堆着大块的微笑。
“爸,您先回床上躺着,您老哪不舒服?”我此时有些明知故问,内心充满愧疚,但一心要坚定地扶住父亲,把他往房里推。
母亲提着刚被我放在门口的菜和水果撵了进来,蹭到我面前,用另一只手扯住我的袖子,怪我道:“回来看看就行,干吗要买这么多东西?上次你买的肉还在冰箱里没吃完,这些水果我们咬不动,你等会带回去吃”。
“姨,你们干吗这么省,又不是吃不起,东西放久了会坏的,坏了再吃会生病的,一生病又要花钱呢”,我言语里有些埋怨母亲。
“你姨就是这样的人,好的东西非要留到坏了才吃”,父亲跟着埋怨了一句。
母亲一听说又要花钱,便赶快顺着我的话说:“马上吃,中午就把这块肉一半炖,一半烧了”。
她迈进厨房的瞬间,险些被脚下的一只小黑猫跘个趔趄,吓得我冒一身冷汗。
我赶紧暂时丢下父亲,前去赶那只小黑猫。
母亲却安慰我说:“没事的,我看见它了呢,小黑猫很乖,知道你回来了,要跟我一起做好吃的”。
听母亲这样说,我抬起欲踢的脚像被点了穴,一时定在空中,好半天才慢慢放下来。
她已很久听不清喜悦,但一定能听见慈悲。
父亲这时已穿好了衣服跟了出来,并搬来一张椅子放在阳光里要我坐。我快速把思绪从小黑猫身上收了回来,从父亲手上接过椅子,把他摁到座上。
“爸,您歇着,我帮您倒杯热水”。
“不用,我自己会倒,你不知道热水瓶在哪?”
确实,我不知道爸爸喝水的瓷缸在哪,也不知道热水瓶放在了什么地方,我一时有些错愕。
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呀,小时候,哪一寸土地不熟悉?水缸在灶台边,饭桌在煤油灯下,碗厨在水缸旁,热水瓶就在碗厨中间的台面上,瓷缸和碗都放在厨门里……
“他爹,喝药”,母亲打断了我的错愕,一手端着一碗中药,一手提着一只茶缸,递到了父亲面前。
那只小黑猫也跟了出来,在母亲脚边绕来绕去。
此时,我忽然发现,小黑猫不仅不是母亲的跘脚石,而是她的一根拐杖!
当天中午,母亲端出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一盘鸡蛋炒丝瓜,一盘豆角,一个清炒黄瓜,一条红烧鲫鱼,一盆墨鱼炖肉汤。
这些蔬菜都是母亲一锄一锄种出来的,而这条鲫鱼则是父亲前些日子没生病时在下游的水库中钓到的,至于那些墨鱼,则是过年时我们买回来,他们不舍得吃留到了现在。
那餐,我足足吃了两大碗饭,那盘红烧肉被我消灭了一半。其中,有一小半被我偷偷喂给了桌下那只小黑猫,一是我要向它因我的鲁莽而深表歉意,二是我必须向它示好并致敬。
我要向一切美好致敬!
是的,向一切美好致敬,向勤劳致敬,向勇敢致敬,向淳朴致敬,向友爱致敬,向包容致敬,向忠实致敬,向父母不折不扣的担当与奉献致敬,向父母从不缺位的“扛”致敬——小时候父母亲“扛”着我们一路前行,“扛”起生活的全部艰辛,一步一步把我们“扛”成大人。如今,他们老了,扛不动犁,扛不动柴,扛不动水,他们就总觉得肩上空空的,于是就决定“扛”身上的病,他们觉得“扛”住了病,也是在“扛”着我们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