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力

　　母亲抗癌十三年，还是转移了，继续抗争又在念叨夙愿，提及下放农村的日子，说起了赣南王沙村的瑶下、竹森下。童年所在便是家乡，乡愁，在游子梦中。

　　那些日子距今已有半个世纪，数年前回过一次，圆了父亲留下的梦。便是在母亲的唠叨中，我踏上了半个世纪的第二次返村，轻问小村是否别来无恙。

　　“我时常时常地想念你，我愿意我愿意回到你身旁……”从南昌到宁都，从前车行需要十余小时，如今宽敞的高速三小时便够了。下高速上了乡道，周道如砥，阳光和煦，童年的回忆便从脑中溢出，飘得很远很远，车行一步，小村的重量就增加一分，邓丽君那首《小村之恋》耳边依稀。

　　回到小村瑶下。当年的班主任志斌年逾八旬，听力已衰，早早就倚在路旁翘首盼我。当年的教室已不复存在，曾经爬树翻墙的场景终究成了回忆。

　　挽老师进厅堂，那是典型的村屋，干净亮堂。师母端出热腾腾的香茶，唠起了半个世纪的岁月惆怅，在这启蒙年余，除去节假日，上学日子真心不多，但老师背着满身泥水的我回家，大雨中与学生“抢救”教室的场景却历历在目。站在校舍遗址处，连通儿时同学的视频，说着说着竟哽噎，泪滚烫。

　　村村已通公路，我却固执地走进了杂草丛生的小路，卸下所有的风尘，与土地做短时的联接，寻找袅袅余音。那里有童年上学的赤脚印迹，山坡小道只有短短的七里，却缀满了隐在心中的遥远记忆，野花野草的香味，牵引着我的魂灵，岁月掩去了太多的童声童影。“到家应是，童稚牵衣，笑我华颠”，童年是纯洁的百合，幼时同窗和生一路陪聊，孵暖了我的童年。

　　小村竹森下，近了，我远远瞥见片片云朵下渐渐清晰的村落，靠山如屏，巅连如月，荷塘莲花，田中小道，溪流耕牛，好一派江南田园风光。

　　父亲的小伙伴仟保年近八旬，黑瘦的他跑至村口，迎我入屋。“太久太久了，我想你的爸爸妈妈了”，上回返乡未见，今见已别五十载，青年已耄耋，孩子也近花甲。仟保家用最高礼节款待我，一大盆莲子鸡汤入碗，你喝两口，她加一勺，那碗汤永远喝不尽，喝在嘴里甜在心里，汤与人同，余味悠长。

　　仟保用我已听不太懂的客家乡音数起了家珍，拂去我一路风尘，散居王沙各村落的几位下放干部，当年插秧、耘禾、收割、放牛、记工分……熟悉片段串起峥嵘岁月，时光如白驹过隙。我却沉湎没有电的小村，倚在妈妈的腿上，享受着那柄蒲扇摇出的恬淡。

　　小村依山清溪流，农家小院记春秋。幼时抓鱼捞虾的小溪还在静静的流，微微轻波浸润着岁月的依稀在我骨子里涌动。旧居早无，小楼新立，幼时女同学匆匆赶来，动情地说起了推倒老屋建新房的事，全无当年姑娘的羞涩，将山村连同儿时的记忆一并唤出，唯有淡淡香茶飘出串串厚重的记忆，容我闭目听蝉。

　　当年观云赏月的谷场，旁边水塘菜地，连同着我们的童趣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那棵被时光掏空的老树，傲娇地伫立村头，守望这片土地，活成了小村最长寿的主人，轻声倾述故人故事，虔诚的心足以唤起逝去的岁月。拨通病床上妈妈的电话，这头那头千余里，这时那时五十年，将温馨和留恋长长相牵。

　　村中留守的人不多，大多是老人孩子，淳朴乡风温馨乡情，平素宁静的生活已被我回村搅动，小村沸腾如赶集。父亲离世20余年，我以为名字渐淡，没曾想在这里却再次成了明星。老人们抢着说，一个地质爆破专家，一个体操队员，一个家庭，一段悠悠往事。乡野熙和，乡情依旧。父亲生前曾说，那段农村下放的日子值得回忆，吃苦了成长了。

　　仟保、和生带我村庄转悠，看那成片的莲塘，说新农村建设，因地制宜建苗圃，村民生活幸福安康，我的意识却莫名其妙地开了小差，想起了那时老俵们接济的鸡蛋，还有香香的红米粥，回味吹皱了我心田一池碧水。

　　夜色、炊烟、佳肴、笑声……母亲教他们脱盲唱歌，调皮的弟弟扔石头打破了仟保的头，日复一日劳作中的笑料……仟保动情地说起接送我们家的场景，来时冷清清，走时全村像是过了一个节，多么淳朴的乡亲，多么深情的土地，憨厚朴实的山村老俵，心中深藏浓浓情怀，让记忆穿梭银河。

　　和生同学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宁都窖酒，和生嫂做了满满一桌菜，围坐桌前，竟忘了时间，那不是一桌饭，谈的是往事，吃的是记忆，每一道菜都是一段岁月，都是一片弥足珍贵的回忆。

　　人不醉心自醉，老乡拿出了自种的莲子，自制的茶叶，要我带给远方病中的母亲，祈祷她再次战胜癌魔，那片盛情让我不忍相拒，只好悄悄地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

　　车开了，回头望去，仟保、和生……还在缓缓地向前跟着，志斌老师则远远地挥手望着，夜色中的村舍渐行渐远，半个世纪的回味却越嵌越深，仿佛在呼唤那个让人反思却难以忘却的年代，刻录善良朴实的村民，还有父辈们的青春足迹，夹着浓浓乡音，连同那日复一日袅袅升起的炊烟。

　　瑶下、竹森下，我还会回来，寻找那个在田间小路蹦跳的青涩少年，再听蝉鸣，再看荷花，再还童年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