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朋宾
一
整理书房是从那次未关严的窗户开始的。
北风把桌上的教案和书柜上方的书和纸吹得满地都是。我蹲在地上捡拾纸页时,发现二十年前的听课笔记竟压在新版教材下面。蓝墨水的字迹晕染开来,像极了我初上讲台时手心的汗渍。
索性将书架、书柜重新整理。书籍按教科书、教辅资料、文学作品分类摆放。打开书柜,翻出一摞证书,才发现它们虽然摆放整齐,却毫无章法,找一本需要的证书,总要翻遍整个书柜。所以又把证书分成职称荣誉类、课题研究类、教学论文类、辅导获奖类四大类,分别装入文件盒。
整理书柜时,妻子探头进来笑:“老王,这是要改行当档案员吗?”我捏着发黄发脆的纸页没作声。这些证书像晾晒的咸鱼,看似整齐挂在铁丝上,内里却缠着海草般的零碎记忆。这让我想起生活中的许多事物,表面光鲜,内里却未必不是乱如鸡毛。
二
第二层书架藏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杯,杯身磕掉了三处瓷。那还是1990年深秋,我在湖口轮渡上接过这只杯子时,滚烫的茉莉花茶差点泼在身上。翟冉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不一会儿,她又变戏法似的从工装口袋掏出大白兔奶糖:“吃颗糖吧!”
她总说带着吴语腔的普通话,蓝色工装口袋里永远装着大白兔奶糖。那次她去看望在师院任教的哥哥,而我刚巧返校。渡轮到达江心时,她指着对岸的芦苇荡:“看,像不像毛笔墨汁泼在宣纸上?”
第二年春天,她给哥哥送去彭泽的新茶,我也去了翟教授家,当时她正窝在藤椅里读《文化苦旅》。我坐下不久后,她突然说:“你要是能分到县城教书多好!”这话轻得像窗外的雨丝,却在我心里种下了执念。没想到几个月后的暑假我真的分配到县城中学任教。而她的工作调动通知也到了——上海总厂需要技术骨干。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江边老码头。她穿着米色风衣,发梢沾着江雾:“给你留了礼物在翟老师家。”那包着红绸缎的搪瓷杯,总是舍不得丢弃,目睹了我恋爱、结婚、生子,尽管杯底已生茶垢。
三
那年的雨季似乎格外漫长,书房墙角洇出水痕,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画。
这样的日子,仿佛连时间也变得缓慢起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拉得长长的,如同黏稠的胶水,让人无法挣脱。我继续整理书本,目光时而穿过灰蒙蒙的空气,只见窗外小山坡上的树枝,偶尔随风轻轻摇晃,像是在诉说着雨季的无奈。
天气真的能影响心情吗?当外界的一切都被阴云笼罩,内心的光明也会随之黯淡。我知道,即使是最阴霾的日子,也有它存在的意义。就像此刻,我应该不急不躁,放慢脚步,聆听内心的声音,感受这份难得的静谧。
窗外树林里偶尔传来的鸟鸣声,虽微弱,却意外地成为这片寂静中的点缀。它们不因天气的阴沉而停止歌唱,反而以自己的方式,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一丝活力。这或许是一种启示——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也要保持一颗积极向上的心。
于是,我试着调整自己的状态,不再强迫自己去做那些提不起兴趣的事情。拿来养生电壶煮茶,放进普洱茶和陈皮,慢慢品尝后,又拿起久违的钢笔,临帖写了一页字。轻微的举动,却让灵魂得到了一丝安慰。
突然,那叠发黄的信件引起了我的注目。翟冉娟秀的字迹里还夹着干枯的茉莉花瓣,最末一封停在1998年:“听说九江市区学校缺语文老师……”后面被茶水渍模糊了。窗外的雨还在下,我把信纸贴近窗玻璃,突然闻到若有若无的茉莉香。
四
接下来就是整理自己主编或参编的校本教材、教辅资料及发表论文、高考模拟试题的杂志和报纸了。
哇,那是《第二轮专题听课手册·语文》。北京全品文化公司邀约的那年,我整个暑假都在忙碌中度过的。丛书主编给出的编写体例当时看来比较新颖,最难的就是“现场答案”,编写每道题时不仅仅要给出正确答案,而且要给出一般学生可能出现的错误答案,然后再分析错误原因。小作文的“现场答案”,还找了家在县城的几个学生临时“考试”。那个假期,恨不得一天当两天用,眼花了,颈椎酸痛了,只能在傍晚时分出去拉拉单杠,活动一小时回来后,又打开电脑继续“战斗”。交稿前夜,我在渊明湖公园广场跑到第十圈时下起暴雨。路灯在雨幕中晕成毛月亮,恍惚看见二十余岁的自己抱着教案在走廊狂奔。
十一年过去了,如今那套丛书早已改版,但我留着的样书上还有蓝色圆珠笔迹——是翟教授写的眉批:“此处赏析可参看《文心雕龙·物色》篇。”
整理临近尾声,一片银杏叶书签飘落,叶脉间隐约可见钢笔写的“冉”字。哦,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学语文教学》,目录上赫然印着翟教授的名字。
扉页上竟还有我年轻时的笔迹,留着这样的两句诗:“书轩长沐松风老,墨色犹存剑气狂。”
那一刻我思绪翻滚,拿起笔,补写了后两句:“满架芸编藏日月,推帘卷入大江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