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绿原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静谧的夜中，只要我闭上双眼，眼前就会有河流淌过，我仿若睡在一条金色的鱼上漂流，水面波光粼粼，它跃过湖面，继而像歌声一样消散。是长江在呼唤吗？我曾在他心里游过，感受到水的阻力与包容，承托着人们的勤奋与笨拙。芦苇被堤坝的风吹黄，大地回暖根茎，发出新芽，祖祖辈辈的长江人在摸索中创造，在耕耘里栖息，根深深扎进湿地，叶片向四周伸展，是景色也是薪火，升腾起人间袅袅炊烟。

　　故事里的老欧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船长，一家人都在水上生活，乌篷用厚实的竹篾编制，细密扎实，风霜不侵。这里经济价值高的鱼类有30多种，都是渔民的衣食父母，老欧将渔网束成一团，右手内扣，手臂旋转发力，渔网在空中迅速展开，交融于水面，鱼有1分钟的反应时间，入网后立即收网，每天能打到十几斤，或卖或留，都能维持温饱。日暮，霞光拉长斜照在水面，橘、红、金、蓝，冷热相嵌，色彩绚丽柔和，金光一直延伸到女儿坐的船板上，“鄱阳湖，阳光照，鸟儿飞，鱼儿跳，渔民伯伯好勤劳，撑船掌舵撒网咯，每天打鱼乐陶陶”，远方的山是朦胧轮廓，近处的山着墨浓密，儿歌在湖面涤荡开来，炊烟升起，留江心一点渔船。

　　长江也并不总是如此和煦温柔。1998年城西决堤，矗立历史潮头2200年的九江面对每一立方米流量达一吨的撞击力，摇摇欲坠。江水迅速与开发区连成一片，冲到街道时，抬头的轮廓如大大小小凸起的不规则尖锐的弧，熊狮的模样，大吼着撕咬房屋，然后吐出残渣，残垣断壁又接着磨砺爪牙，大树被连根拔起，房屋从地基冒起处截断，堵口的船一艘艘被冲掉，30个小时决口处沉船、搁浅十余艘。生死攸关之际一条70多米长的大型驳船横挡于决口处，有效控制了泄水量，解放军随即跳入，用身体去堵截洪水，人在恢弘磅礴的江水中浮沉似鱼鳔，全身僵硬只能仰面呼吸水汽，沉入水底的人将钢筋深深插入泥沙，百姓跪地痛哭：“求你们别跳了，房子我们不要了。”自古以来长江决口还没有在汛期被堵上的先例，但经过军民5天的鏖战，溃口被成功堵截合拢，创造了中国乃至世界抗洪史上的一个奇迹。

　　时光似锤，紧敲脚跟，1992年买的乌篷船与洪水一同褪去，不再追随老欧的步伐。女儿上岸入学后，老欧用所有积蓄买了钢制渔船，抗风能力更强，出船的轰隆声是冲锋号角，根据季节不同每天能捕到几十斤到几百斤不等。“瀑前鹰啸月轮皎，寒艚寂静云雾生。提灯映水叠天镜，一曲青阳故人心。”老欧是湖口人，唱青阳腔、喝长江水，带着特有的豪迈与经商头脑，2012年在江面撑起了千吨级的吸砂船，强力的吸砂泵和庞大的储砂舱，采砂效率极高。他带着船员奔向上海、江苏、浙江……砂价从当年的几十块一吨，飞涨到如今的几百块，无声地见证着经济的飞跃与楼市的起落。

　　鄱阳湖是长江最重要的水系之一。浑浊的长江水涌入清澈的湖水，并未演变成“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奇险，反而彼此胶着，在江心拉出一条绵延数百米甚至数公里的壮丽分界线。每年慕名而来的观光者无数，每逢阳光明艳、水位差异显著时，这景象尤为奇绝。为保护流域生态多样性，2021年长江流域正式进入十年全面禁捕期。老欧的女儿接过祖辈的接力棒，从渔政专业毕业后，为江豚的休养生息奔走努力，最美的长江岸线，从她脚下延伸，如一条伏脉，一路蜿蜒至秀美奇崛的庐山。山中别墅林立，红墙黛瓦间云雾缭绕春风回雪，银河碧落恍若仙境。“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长江水在汛期倒灌鄱阳湖，湖水又在冬季回哺长江。一代代人在这自然的轮回中，与长江休戚与共、生生不息。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在祖国最长的河流与最大的淡水湖共同哺育与鞭策下，老欧他们于时代的浪潮中挺直脊梁，用坚韧与勇气，泼墨出一幅属于江河、也属于人生的百里卷轴。

　　“浔阳江头夜送客”“江州司马青衫湿”。老白坐船上，肯定是没吃到全鱼宴，所以泪眼如注，“大珠小珠落玉盘”。正所谓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选4寸长的参子腌好，均匀地裹上面衣，下到热油中，鱼身会因高温油炸微微弯曲，透过半透明的外衣依稀能看到雪白的鱼肉。松散地叠成小山，撒在边缘的葱花、香菜，与金黄的鱼形成鲜明撞色，牙齿“咔嚓”一声咬下，外壳的脆和鱼肉本身的嫩，带来极致的碰撞，鱼尾和鱼鳍入口即化，鱼头焦香，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会趁热撒上椒盐（或辣椒粉)颠簸均匀，是老饕们的最爱。当然也少不了翘嘴鲌，相传朱元璋与陈友谅在鄱阳湖大战时粮草不济，有渔民相机献上当地特产翘嘴鲌，鲜香热辣的鱼味吃得将士们酣畅淋漓、士气大振，最终扭转战局。后来朱元璋感念其恩，封为“贡鱼”，坊间笑传吃了能添加王霸之气。除此外宴上还有一道特殊的菜，藜蒿炒腊肉，苏轼与友人评鉴全鱼宴谁最有味道，“庐山要半丛，春色恼人眠不得，苇藜苗肥踏雨烟”，藜蒿以其特有清香与爽口滋味荣居榜首。“鄱阳归来不吃鱼”，农家会将肥美的青草鲢鳙，与酒糟充分搅拌均匀，经过三个多月糟制，生成风味独特的下饭菜——酒糟鱼；清蒸白鱼，高温锁住鲜美，鱼皮在高温下爆裂开来，撒上葱丝、姜丝，极鲜极美。还有春不老煮黄丫头、凤尾鱼、鳜鱼、银鱼羹绣花针等都是有名的湖鲜，待有缘人一品。

　　“白露横江接素秋，红蕖冉冉映云帆。江湖两色遥相映，月落星沉夜枕舟。”夜晚来临时人总是感性的，白色群鸥栖息在暗绿色的岛屿上漆漆点点似繁星坠湖，江心的采砂船在返航中缩成一个光点，暗夜扩张，人如江天一蚍蜉，但石钟山上的灯亮了，也照亮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