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松华
袍中诗
[唐] 开元宫人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
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
我正是开元宫人。我笄岁被择入宫内,四年来,我仍为一普通的宫女,未曾有机会升为妃嫔。后宫佳丽三千,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到头来能得宠的又有几人?
我们宫女极个别才会被宠幸,绝大多数就是伺候人,且一直伺候到年老不中用了,才被放出宫。想想我的青春年华,将在深宫中白白逝去,我禁不住浑身颤栗,没有盼头的日子让我时常暗自叹息;一眼望到死的悲凉,让我的每一天都如同游进死潭中的鱼。
我同身边的姐妹,每天晨起向主子请安、打扫庭院、端茶送饭、浆浆洗洗……你们后人演出的宫斗剧一点也不错,我们宫女能伺候什么主子,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幸运的可能会平稳健康出宫,如果不幸运,那就成为宫中主子们的出气筒,成为主子们互相争斗的棋子和替死鬼。我知道自己地位卑微,所以处处谨慎行事,生怕一不小心,惹来杀身之祸。
我不甘心这样的日子!
这年过完中秋,我们宫女突然被调动起来,为边塞将士缝制战袍。我和许多姐妹一下由侍婢转为织婢。当然,能转为织婢,也是挑选出来的。我觉得我的身份比那些还在干粗活的宫女有所提高,我们会绣锦,会女工技艺。
虽深锁宫中,与外界隔绝,边界烽火战情却也能时常传到我们耳朵。我当然也希望国家稳定,不要受到外敌侵犯。而那些守边疆的战士功不可没。当今皇上命令我们宫女缝制战袍,赶做一批军衣,以表皇恩浩荡,来鼓舞将士们士气。
我们夜以继日。我却不感到疲劳。守边疆的战士,他们保家卫国,责任重大,他们征戍于苦寒边地,时刻可能都要投入战斗,发生伤亡。而在他们不打仗的时候,单薄的军衣能够抵住风寒,能够让他们酣然入梦吗?
我不觉又加快了手上缝制速度,一针挨着一针密密地缝。经我手缝制的战袍,一件件都缝得结实,絮得温暖。我突然想到,我手中的这件战袍将会落到哪一位战士身上呢?他会知道,我的“蓄意多添线”,只为让他穿在身上更妥帖更暖和些?如果他感觉出来了,也会对我倾心感谢吧。
我脸上烫得厉害,脖颈处和手掌心起了细密的汗水。
长年深禁高墙宫里,失去自由,可禁不住我们对爱情的向往。穿上我手中这件战袍的战士,他们不也跟我们宫女一样,长年被迫驻守边地,有家不能回,有心爱的女人不能相会。
可是,如果我有幸出宫的那一天,我已是年老色衰,再也找不到可托付的男人了。
趁着我现在身体健康,气质红润,就假设穿上我手中这件战袍的战士是我的郎君,我们就结良缘,天若有灵,定不辜负我良苦的痴情真心,“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我相信深宫上空那一轮明月可作证,希望我和那战士死后再转来世时,能结为夫妻。
我趁着餐中休息的时间,避开旁人,提笔疾书:“沙场征戍客……结取后生缘。”悄悄将这首诗夹进我刚制好的短袍内。后人就将我的这首诗叫做《袍中诗》。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这是一位洛阳宫苑中的宫女在梧叶上题的诗,放入御沟让它漂出宫外,遂在民间得以广泛传播。我是入宫后,其他姐妹传我听到。
今生今世,就让我在痛苦的折磨中度过了。
那批军衣发出去后,许多的日子,我的心都在跟着跑,跑向那千里之外的苦寒边地。
又是两年。这天,我们六宫的宫人突然被召集起来,只见总管当众执一小片黄纸,道:“这上面有一首诗,让你们传阅,谁写的,自动报上。”
很快传到我的手上。我惊得眼珠子要掉出来。熟悉的笔迹、熟悉的诗句,又到我手上来了……我赶紧撒手传给下人,刚接触纸的手指像被烫伤了,瑟瑟抖动起来。都已经过去两年,它没有随军衣出宫外吗?
传阅完了,那小片黄纸又回到总管手上。他急急地说:“谁写的?谁写的……”
我知道自己犯下王法了。我还是挪步队列,低低的声音:“我写的。我罪该万死!”然后我跪伏在总管面前。
总管却让我起来。我发现他长舒一口气来,面露喜悦:“这就好!”
我在晕晕沉沉里,随总管走了。我居然得到皇上的召见。抬眼间,是一位英姿勃勃的将军。他满目深情地望着我。刹那间,殿前爆发起文武百官的掌声。
在出宫的车骑里,将军拿出一件短袍,于我眼前慢慢展开:“你夹诗的这件袍衣,被我得到了。我一直舍不得穿,保留至今。”
我假设无数次的得袍人,我梦中的情人,我的郎君啊……我幸福得差点晕厥过去,他手快,拥住我肩头。我冷静了一会,问他:“两年了,你怎么才来?”他哈哈大笑,豪迈矫健:“我得这件短袍时,还是一名普通士兵。我知道自己无力,去皇宫找你。于是,我将对你的爱慕转为英勇杀敌,在之后的每一次战斗里,我尤其显得英勇无畏,冲锋陷阵时,我总跑在前面。我有幸当上了士官。之后,我又提拔为校尉、中郎将。因为我战绩显赫,我现在是将军了。”
“所以,你现在来了……”
我顺势倒下去,将军把我紧揽他怀里。将军在我耳根细语:“感谢你,让我有了今天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