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盛福
嘉祐六年,梅雨把浔阳江畔的青石路浸得发亮。周敦颐披着蓑衣立在官署后园,看着匠人将一方方青石嵌进池沿。新凿的莲池方方正正,像块砚台嵌在青砖地中间,池底铺着从修河捞来的细沙,池水漾着天光,泛出浅碧色。
“大人,这池子有三尺深,引了濂溪水来,淤泥是从南湖挖的,肥得很。”老仆周忠捧着半袋莲籽,指腹摩挲着褐红的种皮,“只是这时候下种,是不是晚了些。”
周敦颐接过莲籽,指尖沾了点池边的湿泥。他来江州上任已过半载,衙署后园原来是一片荒草地,前些天清理时发现地下埋着块断碑,隐约见“濯缨”二字。“草木有本心,何问早与迟。”他蹲下身,将莲籽一粒粒按进池泥,指缝间的泥星落在青布官袍上,像溅了些墨点。
那时江州刚遭水患,前任通判借赈灾之名克扣粮款,百姓怨声载道。周敦颐到任时,仓廪只剩半窖陈米,府库账簿糊得像一团乱麻。他带着书吏清查了三个月,查出贪污银钱三千余贯,涉案小吏跪满了大堂,有人偷偷塞来金锭,被他掷在地上,金锭滚到阶下,映得廊柱上“公正廉明”的匾额愈发刺眼。
“周大人是真爱莲。”百姓私下里说。却不知每夜审账后,他总爱到濂溪岸边走走。溪水潺潺绕着城郭,两岸芦苇丛中,偶有白鸟惊起,掠过月光下的水面。
入夏时,莲池竟冒出些圆叶,像浮着几枚碧玉。周敦颐常在退衙后蹲在池边,注视卷着晨露舒展的新叶。
一天,主簿送来公文,见他正用竹竿细细打捞池面的浮萍,官袍下摆沾了草叶也不顾。“大人,南昌知府遣人送了礼来,在门房候着。”主簿话音刚落,就见周敦颐直起身,眉宇间凝着霜色。
送礼的是个锦袍商人,见了周敦颐就笑:“小女嫁在江州,听闻周大人爱莲,特从家乡带来些莲盆,说是贡品呢。”门房外停着辆马车,装着十二盆碗口大的白瓷莲,花瓣上还沾着金粉。
周敦颐没看那些莲,只盯着商人:“去年水患,南昌府拨的赈灾粮,迟了半个月才到江州,致使东乡饿死七人。这事,你可知道?”商人脸上的笑僵住了,支吾着说不出话。“这些莲,你拉回去。”周敦颐转身时,袖角拂过门边的石狮子,“若真心爱莲,不如多修几处堤坝吧。”
莲池的花渐渐开了,粉白相间,风过处,香气漫过官署的围墙。百姓们路过,常站在墙外踮脚往里望,说周大人种的莲,比别处的香。周敦颐听说了,就让人把后园的角门打开,任由人们进来赏莲、折莲,只是嘱咐不可伤了莲茎。
一天,有个老妇人抱着个陶罐来。罐里是新晒的莲子,妇人说:“小孙儿前天在园里折莲蓬,不慎跌进池里,多谢大人亲自跳下去救了他。这点莲子,是俺家自己种的,不值钱。”周敦颐看着陶罐里饱满的莲子,想起那天救孩子时,官袍被池泥染得斑驳,却在孩子衣襟上闻到了莲香。他收下莲子,回赠了两本自己抄的《论语》。
秋天快过完了,莲池结了莲蓬。周敦颐让衙役把莲子摘下,分送给街坊。有人说这莲子该留给官府人员享用,他却摇头:“莲生于泥,却结出清甜的子。百姓如泥土,滋养了万物,这莲子本就该还给他们。”
离任前一夜,周敦颐又来到莲池边。月光落在残荷上,池水映着他的影子,他的鬓角已有些霜白。周忠收拾行囊时,发现他的官袍肘部磨出了洞,里衬打了三层补丁。“大人,九江百姓凑钱做了件新袍,托我给您送来。”周忠捧着个蓝布包,声音有些哽咽。
周敦颐打开布包,见是件素色杭绸袍,针脚细密,衣角绣着朵小小的莲花。他摩挲着那朵莲,忽然笑了:“告诉百姓,心意我领了。这袍子,留给后尊吧。若他也爱莲,便知这袍子的分量。”
后来,人们在池边建了座小亭,叫“爱莲亭”。再后来,周敦颐葬在庐山脚下的母亲墓侧,墓前也凿了方莲池。每年夏天,池里的莲花都开得极盛,风过处,香气能飘到十里外的濂溪岸边。三三两两的孩童摘了莲蓬,剥开莲子往嘴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