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旭初
九江人说话总带着水汽,“走湖”是甘棠湖畔的闲适,“走江”却是长江边的修行。每日清晨,我总要去会会老邻居。它不像湖那般温润如玉,倒似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浪头里藏着千年文脉的棱角。
我感觉,从九江人嘴里说出来,“走江”又是个新鲜词。城区人流行绕甘棠湖、南门湖兜转,唤作“走湖”,我住在长江边,专拣江堤行走。水与人一样,圈定是圆滑的归宿,流淌却是它本分的生命。
堤下沿江原先都有石阶,江水涨了又退,给那石阶啃下了斑驳的印记。每当暮色垂垂,常有人在这石阶上洗涮物什,石面被水摩挲得精光溜滑。堤上游人多来去,如浮萍聚散。一直以来,无数人踩着这条岸离去或回来,各自带着忧愁或欢欣,这些足印无声,却分明都沉淀于河床深处了。唯有长江水昼夜不舍流淌,漫过了无数人的眼睛。
江堤是活的史书。有段时间,我常遇见一名老者,拄着竹杖在堤上踱步,嘴里念叨着“江水三变”——唐时是诗,宋时是画,明清成了戏文里的水袖。堤岸的末端处有一座锁江楼塔,它在千年风烟里独自站立了多少个昼夜?想当年,大江奔来如野马不驯,正是这样一层一层拔高的古塔,锁住江涛的狂暴,让百姓得以安睡在堤后,永保风调雨顺。
长江国家文化公园九江城区段的栈道像条银链,将散落的明珠串成项链。我在锁江楼旁边的四条铁牛附近遇见放风筝的孩童,线轮转动间,纸鸢掠过楼塔。孩子们的笑声惊起白鹭,翅尖划破的天空里,恍惚看见当年“九派浔阳郡”的樯桅如林。
远处,运沙船在暗沉的江面行驶,红绿灯火摇曳在水中央划出曲折的光线。那是流动的星光,是奔波的生计,是生活从未歇止的鼻息。在这吞吐万古的长江之上,小小灯火是沉浮,而江依旧是江。那光痕撕破江面的厚暗又粘合,生生不息地,竟把古老的黑暗犁开一道明亮的生路来。
最妙是雨后走江。水雾在江面织出薄纱,对岸的小池镇若隐若现,两地直线距离仅约3公里。有回遇见一名画油画的青年,支着画架在堤上写生。他笔下的长江既非壮阔也非温柔,而是“一江混沌的青铜色”,说这颜色里藏着九江城的基因密码。我望着他沾满颜料的帆布鞋,忽然明白为何有的年轻画家总画不好长江。后来,儿子以他专业的美术口吻调皮地告诉我,他们要么把它装进湖的框架,要么用海的尺度丈量。
暮色中的江堤最是动人,夕阳将江水染成金箔。有个穿汉服的姑娘常在此吹箫,箫声混着汽笛声飘向远方。见的次数多了,就熟络起来。见我路过,她歇下来与我交谈一些自己喜欢和熟悉的知识。一次,她笑着对我说:“走江不是散步,是和长江对话。我们九江人,是在江水里洗魂。”我猛然觉得,江水冲刷出的文化年轮,得用脚板去量,用耳朵去听,用心去体验,去感受浪花的味道和江州司马的感慨。
夜里走江,如同走在古今的裂隙处。脚步踏着今宵的堤沿,目光却要穿透千年水光。是啊,江水依旧日夜奔流,带不走也冲不散什么。它把历史泡成老茶,将文化酿做陈酒,让每个走江的人,鞋底都沾着九江城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