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牧
在我的情感深处,总有一抹蓝如影随形,任凭岁月流淌,都无法将它磨灭,这便是母亲的围腰。它承载着我生命中最温暖的记忆,饱含着无尽且深沉的母爱。
自我记事起,母亲的围腰总是端正地系在腰间,那是我童年里最亲切的画面。围腰是蓝色的,经过无数次洗涤已显发白,布面上点缀着几朵木槿花,那是母亲年轻时亲手绣上去的。如今,原本清晰的花瓣,边缘磨损露出了经纬线,花蕊间还洇着怎么也洗不净的油渍,在我眼里,那是母亲生活操劳留下的最美奖章。
我记得,母亲每次系围腰时,都会双手提一角,用力一抖,好让布料舒展开来,围在腰间,再利索地绕到腰后,手指灵巧地打个结,动作娴熟,既快又准。那些花纹是被母亲的手掌抚平的:拭汗时在额角按一下,试饭菜凉热时在锅边蹭一下,最后总要顺手往腰间掖一下,寻常的日子便这样一道道烙在围腰上。
记得天还未大亮,便能听见母亲起床系围腰时那细微的窸窣声,紧接着,灶屋里便传来锅碗瓢盆交响。我赖在被窝里,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分辨出母亲在忙碌什么。“铿”的一声,那是用火钳掏锅洞里的草木灰;“嚓”的一下,一定是母亲在淘米洗菜;“当”的响动,必定是掀起了木锅盖,兑水煮粥。丝丝缕缕的热气从门缝中钻进房间,弥漫着米粥诱人的香味。有时,我从被角探出半个脑袋张望,母亲正用围腰角擦擦被热气熏湿的鬓角,再继续用锅铲搅动锅里的粥,那围腰不停地摆动着,仿佛是她身上坚韧的盔甲,能够抵御一切烟熏火燎。她转身取盐罐时,我瞧见围腰带子在腰后系成个死结——自从我五岁那年踮脚想帮她解围腰,差点拽翻整锅开水烫伤时,她就再没打过活扣。这小小的死结,一直到我初中毕业,母亲才放心地打开。
而最难忘的是那个暮春的黄昏,我在晒场上玩耍时不小心摔倒了,膝盖擦破了一层皮,疼得大哭起来。母亲听到我的哭声,急忙从屋里跑出来,她顾不上解下围腰,一把将我抱在怀里。用围腰轻轻擦拭我膝盖上的渗血,转而用舌尖细细舔干净粘在伤口上的沙土,嘴里不停地哄着我:“阿宝,不哭不哭,妈妈在呢,不疼不疼!” 有母亲的慰藉,我好像真的不感到疼!母亲温柔呵护的动作,胜过任何良药。那一刻,我觉得只要有母亲在,什么伤痛都变得微不足道。
母亲的围腰就像一个神奇的魔盒,不仅能挡住飞溅的油渍污水,还藏着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喜。每次母亲下厨时,围腰上就会附属浓郁的人生烟火气息,闻到这特别的味道,就能让我们食欲大增。冬天的时候,母亲早早地在围腰的口袋里装上几个热乎乎的烤红薯,等我放学回家,一推开门,就能吃到香甜软糯的烤红薯。有时,红薯刚出炉,热气腾腾,十分烫手,母亲便会用围腰垫着,一边轻轻吹气,好让红薯凉得快一点,一边递给我最大的那个,叮嘱道:“慢点吃,别烫着。”
夏天的夜晚,蚊虫围着凉床打转,扰得人难以入眠。母亲便解下围腰,当作蒲扇,轻轻为我扑扇,驱赶蚊子。蓝布在夜空中一起一落,带起阵阵混杂着油烟、汗水和皂角的气息。我躺在凉床上,闻着那熟悉的味道,渐渐睡去,梦里,蓝色的围腰飘动着,仿佛是母亲温柔的笑脸。
后来我去县城师范读书,每次回家,母亲都会系上她心爱的蓝围腰,在厨房里忙前忙后,为我做一桌子可口的饭菜。母亲站在一旁,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晚上浮现慈祥的笑容。有一次,母亲将糯米饭精心摊成饼状,再放入油锅里炸成酥脆可口的糍粑,满足我的食欲。我咬上一口,甜糯的米香混合着围腰上的烟火气,那滋味美妙无比,胜过山珍海味。母亲看我贪嘴多吃,笑着用围腰角擦去我嘴角的油腻……
在时光流转中,母亲一天天老去,脸上渐渐爬满了皱纹,头发也日渐稀疏花白,曾陪伴母亲多年的围腰也变得越来越破旧。有一次,我主动帮母亲解围腰,这才发现围腰的背面补丁叠着补丁。我忍不住说:“妈,这条围腰太旧了,扔了吧!”母亲摇摇头道:“旧物用惯了,好用着呢!”
后来,每次看到母亲缝补围腰上的破洞,我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和酸楚。母亲缝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偶尔线头打结,她便凑近灯光,用指甲轻轻挑开,然后又继续缝补,仿佛修补的不是一块破旧的粗布蓝围腰,而是对生活的热爱和希望。那密密麻麻的针脚里,缝进去的是母亲对家庭的责任,对子女无尽的母爱。
10年前,母亲溘然长逝,永远地离开了我。我将母亲珍爱的蓝围腰保存了下来,叠得方方正正,中间还夹着驱虫的艾叶,珍藏家中。每当我看到母亲的蓝围腰,思念便无法遏制地涌上心头,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