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危新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每当我为母亲梳头时,李太白这句诗便如影随形。梳齿间缠绕的银丝在晨光中泛着霜色,像极了故乡冬晨芦苇荡上的寒霜。几十载光阴在母亲额头刻下的沟壑里奔涌,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原是岁月写给儿女的无字家书。
母亲三岁失怙,外婆在漫漫长夜里偷刨红薯的身影,成了她记忆里最温暖的星火。“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杜子美笔下的人间烟火,于母亲却是奢望。我总想象那样的场景:破晓前的灶火映着外婆浮肿的脸,五个小脑袋围着铁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阶级成分的烙印。这或许就是母亲后来常说的“一饭之恩”,让她在贫瘠岁月里始终保持着野草般的韧性。
十六岁嫁作新妇时,母亲的全部嫁妆是两间漏雨的茅屋。父亲这个孤儿用土灶台烧热了他们的新婚之夜,灶膛里的火苗映着母亲满是冻疮的手。村里人笑她“凤凰落进乌鸦窝”,她却硬是在工分簿上写满了第一。我见过她年轻时照片,辫梢扎着褪色的红头绳,眼神亮得像蓄满星子的井水。那样的眼睛,后来在捆棉花秆的深夜里,在徒步20公里给我送腌菜的砂石路上,始终保持着令人心颤的光亮。
记得在朝阳厂读书时,母亲总挑着扁担翻山越岭而来。某个深秋清晨,她灰布衣衫的身影在操场边缘一闪而过。高干子弟们的嬉笑声中,我竟不敢相认。直到在保安室发现那个熟悉的粗布包袱——里面三层油纸包着的干鱼,还带着她的体温。追出校门时,望见母亲歪在公路边坡上小憩,晨露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那个瞬间,我突然读懂孟郊“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惶恐。她的鼾声很轻,像童年时哄我入睡的摇篮曲,而我的眼泪重重砸在尘土里。
最锥心的是那年寒假,我半夜起身倒水,空热水瓶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轻响。片刻后,高烧中的母亲却端着搪瓷缸踉跄而来。缸里开水晃动的波纹,倒映着她煞白的脸。后来才知她已腹泻三日,却仍记得我温书的习惯。这让我想起《诗经》里“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句子,原来两千年前的痛楚与今日并无二致。
化粪池捞眼镜的那个冬日,母亲跳下去时冰碴子正泛着青光。她弯腰摸索的身影,与记忆里弯腰插秧、弯腰捆柴、弯腰为孙辈系鞋带的无数个身影重叠。当那双结满冰凌的手高举着我的眼镜钻出粪池时,我忽然明白:母亲的爱从来都是这样,甘愿沉入生活最污浊的底层,只为托起儿女眼中的光明。
每次离家前夜,朦胧中总听见母亲低低的祷告声。她双手合十,在昏黄的灯影里微微颤抖,像一尊被岁月侵蚀的菩萨像。那些细碎的祷词,是她用半生苦难熬成的经文,一字一句,都浸着血泪。我假装熟睡,却在被窝里攥紧拳头——母亲啊,你求神佛保佑远行的游子,可谁又能保佑你呢?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孟郊的诗,我直到三十岁才真正读懂。年少时总嫌母亲唠叨,嫌她往我行李里塞太多咸菜腊肉,嫌她站在村口目送太久。如今自己做了父亲,才明白那些塞得鼓鼓囊囊的包裹里,装的哪里是食物,分明是一颗悬着的心。
记得那年送我去深圳,母亲凌晨三点就起了床。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铁锅,她佝偻着背煎蛋饼,油星溅到手背上也不觉得疼。天蒙蒙亮时,她把热乎乎的饼塞进我背包,又突然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卷着300元钱,是她卖草药攒的。“穷家富路。”她只说这一句,就转身去喂鸡了。我望着她竹枝般的背影,喉咙像塞了团棉花。车开出很远,回头仍见那个灰蓝色的身影站在晒谷场上,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最后融化在晨雾里。
在深圳的头几年,母亲总托人捎来腊鱼、干豆角。后来我生意失败,债主堵门,整夜失眠。某个深秋凌晨,手机突然震动——是母亲。她在那头轻声说:“刚梦见你小时候发烧,我背你去诊所……突然惊醒,就想听听你的声音。”我死死咬住被角,泪水洇湿了枕头。原来母子连心,不是传说。
如今母亲老了,手掌皲裂如松树皮,却仍执意种菜养鸡。春节回家,见她正踮脚摘柚子,枝桠间漏下的阳光斑驳了她满头银发。我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凯风自南,吹彼棘心”,南风暖软,却永远吹不白游子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