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帅美华
地气,这个词,我六七岁时就从大人的言谈中听到过,譬如大人们谈论哪个年轻人工作干不好,说是因为他“不接地气”。小小的我根据整个语境,把“不接地气”理解为不考虑实际情况,只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处理问题。那什么又是地气呢?因为涉及到“气”,这个词一下子神秘起来。地,是实在的,有形的,可触可感的;那气呢?在很多描述里,气是无处不在的,却又是触摸不到的,说它是实体也行,它又指向虚无的一面。
我爱兰花,办公室里总要养上几盆,在陶渊明纪念馆工作的那几年,门房的叶公看到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在办公室里瓶瓶罐罐地摆上一堆给花洗澡、浇水、除虫。他看了,边摆头,边说:“吸不到一点地气,花怎么长得好?”在他的建议下,我把花搬到门前的廊道里,由着风吹雨淋,日晒夜露,不用怎么打理,兰草一支支如新笋般爆出。
在农人的潜意识里,地气,如同养分,是植物生长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的农人对土地的脾性可谓是了如指掌。“人吃地一生,地吃人一口”,土地的慷慨与无私也在无形中熏染了那些长年累月与其为友的人。一直有一个疑惑,为什么生活在农村的人质朴大方,一进了城之后,就变得吝啬市侩?现在终于知道了答案。城里的土地都被钢筋水泥所覆盖,城里人与土地的连接被生生地切断,维系他们生存的粮油菜蔬,一桩桩,一件件,都要用钱去购买,他们当然斤斤计较,大方不起来。农人则不一样,季节丰饶时,园子里的瓜果菜蔬一天一个样,赶着趟儿往上蹿,自家吃不完,便邀东家尝,往西家送,急着与人分享。农心如金,农民则朴,这些都拜土地所赐,同时地气也将一拨拨的养料输送到无数个贴近它的身体之中,使他们强健,也让慷慨长成了他们身体中的一部分。
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虽然现代科学已经证明橘、枳是两个独立的物种,枳并不是橘在环境变化的情况下产生的后代,但我们不能否认地域不同,地气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庐山就是最好的实证,直线距离相隔不到两公里,山上、山下俨然是两个世界。小时候村中的长辈也常告诫我们这帮女孩子“冬不坐石,夏不坐木”,石头导热快,木头涵湿气,怕冬天的寒气,夏天的湿气借由石头、木头这两种媒介侵入体内,这也从侧面说明,季节不同,地气也有所不同。
在种双季稻的那些年份,烈日炎炎,上蒸下煮,村人要收割起早稻,还要插下晚稻,俗称双抢,全村的小孩子也日夜奋战在水田里,与大人们一起干活的时候,一个词不时钻进耳朵里——立秋。大人们边说,边掰着手指计算着立秋的到来,神情紧张,仿佛立秋是一头猛虎,一道门槛,在立秋到来之前没有插下晚稻,就是没有跨过这道门槛,半年的收成将要坠入那虎口之中。祖母的皮肤也随着立秋的到来,生出一大片一大片红色的疹子,祖母称它为南风烙。热水烫,艾水洗,膏药擦……祖母用尽各种方法都无法按住那蚀骨锥心的痒,它的彻底消失要等到“秋老虎”走后,秋风中泛起幽幽的凉意。而下一个立秋,它又应节而起。立秋,如同看不见的地气,在我心中也蒙上了一层神秘,甚至是恐怖的色彩。
知道立秋是二十四节气之一,是我成为一名小学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教授《二十四节气歌》的时候。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忙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在与学生一起诵记时,立春、清明、谷雨、霜降、立冬,这些小时候在耳边磨烂了的词语,像惊蛰时节蛰伏在地底的昆虫,随着一声春雷“倏”地一下醒来。原来它们早已在我的生命之中。这是我第一次在高雅的文字中照见我的童年,它像一道强光射来,原来我和我的村人没有被边缘化,我们一直生活在那道光的照拂之中,我们一直被一双我们所看不见的眼睛所看见。
萌发写二十四节气组文的想法是在背了二十多年的《二十四节气歌》之后,在这之间,我又经历了无数个立春、立秋,小雪、大雪,一些物象循环往复地出现,又默无声息地隐匿。在它们的显隐中,我也渐渐走向自我生命的成熟。与一些物象相会多了,就产生了感情,就开始了惦念,寒冬里,就惦念那一口蒿粑,它牵扯出的蒿草香热气腾腾,把寒冷的日子焐得温温热热。酷暑时我惦念那天地间的一片皓白,以及晶洁里梅花的冷逸幽邈,蚀骨销魂。有了惦念,也就有了目标,生活也就有了指望。虽然我知道在岁月的循环反复中我已不是那个曾经明眸皓齿、肌肤胜雪的姑娘,我阻止不了地心引力一日日拉弯我的脊背,拉松我的皮肤,放纵两条凶悍无比的法令纹,爬上我的脸庞,一点一点钉牢死囚的标签。
总有一天,我将如一朵雪花消融于大地之中,在这之前,我是不是该做些什么,为自己留下点什么,哪怕如一片贝壳,遗落在无人所见的海底,起码它能证明,无数个春分、秋分、夏至、冬至曾在我的血液中流淌,我是被时间打败的那个,我也是竭尽全力与时间搏斗,并留下小小印记的那个。
丝茅花的盛放,打开了这道书写的阀门。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热血沸腾,全身愉悦。科技创造了便利,我能举着手机用镜头记录下这每分每秒,可人总是活在当下,谁又有耐心一屁股坐定,用未来的每分每秒去回看过去的每分每秒,当镜头变得像石子一样唾手可得,我才猛然发现文字才是被提纯了的,能抗拒衰老的那锭黄金。
写完了《小满》,写《芒种》;写完了《芒种》写《小暑》《大暑》。循着节气的脚步,我一次次走入村庄、田野,走进一朵花的蕊心,聆听一粒种子的细语,在广袤的大自然中,我一遍遍抚摸曾经走过的岁月,不厌其烦地验证记忆的操守与品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节气年复一年的循环,给你如逢故人的亲切、欣喜,又给你今非昔日的变迁、感慨。雁去燕来,花开花落。年复一年的出新,年复一年的访旧。不可否认,这种探寻天地秘密的写作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斗转星移,寒来暑往,万物应节而生,随气而长,透过花草树木、稷麦稻蔬、鸟兽虫鱼,一条以地球为轴心的弧线也逐渐显露了出来。“黄道吉日”——这个被无数祖辈用微笑迎接的词语,我终于摸到了它的来路,它致敬的是太阳。“黄道”,又称黄经,是它串起了二十四节气,给我们一份安稳如山的岁月。
春分,太阳从黄经0°出发,秋分,太阳到达黄经180°,到了惊蛰,黄经345°,再往前迈一步,就是终点,同时它也是新的起点。书写二十四节气,就是书写时间轴上的二十四个坐标。在它的秩序轴上,我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安,一种如家的归属感也油然而生。我的母亲不识字,她说起立春、立秋、白露、寒露,就像说着自家的闺女和伢崽;我的村人也大多不识字,他们谈论的话题总也离不开清明、谷雨、小寒、大寒。二十四节气,是他们的母乳和奶水,二十四节气同样也滋养着我,让我茁壮、阳光。我是个被光照拂,有地气的孩子,书写,让我的双脚又回到了土地之上。
祖母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在书写的过程中,她一次次在果木菜蔬、珠露星光里复活,这让我恍惚,也让我相信,我逝去的亲人其实并未走远,她的怀抱永远向我敞开。二十四节气,是一条串接祖辈、父辈与我们的巨大河流,它仍将以日升月落的恒久与壮美流淌下去。
大暑里,热浪翻涌,我教朋友的小女儿做碧筒饮。在荷塘里折一支荷叶,在荷叶与叶梗的连通处扎上小孔,使之贯通。我往荷叶上倒些矿泉水,小姑娘口噙着荷梗,滴滴浸润着荷叶清香的水珠流入她的嘴中。小姑娘吧嗒着嘴巴,眸子里溢出清凉,这一刻,包裹她身子的热浪消失了。多年后,她将会在另一个叫大暑的节气中与这个场景重逢。二十四节气,是自然界的运行规律,更是一种生活美学,一种有根基的,浸透在我们日常的文化生活,它刻在我们身体中的烙印鲜明而持久。不时不食,顺时而食。融入二十四节气,就是融入自然的秩序,融入天地,融入一种大智慧之中。有了二十四节气的加持,步履间,无形多出一分从容。
从《小满》开始,到这篇序的完成,用时三年多。一个节气的时长大概是十五天,碰到工作繁重,心力交瘁,这个节气的写作便被耽搁了下来。重新开启,必要等到下一个轮回,这个节气又重新来临,太阳正处在黄道中的这个点上。这样做,不是我不相信自己的经验和记忆,是唯有如此,唯有头顶顶日,顶准了;脚板踩地,踩实了,这样感受出的文字,我才感觉心里踏实。古时把节气统称为“气”,每月有两个气:前一个叫“节气”,后一个称“中气”。地气,是“气”之一种,每个节气的地气都是不同的,任何时候都做一个接地气的人,或许,这也可作为一个人的人生信条吧。
在写二十四节气的过程中,一些模糊的概念也变得清晰起来。譬如四季的划分,原来以为元旦到了,春天就来了,一、二、三月为春,四、五、六月为夏,现在终于明晰,春天,始于立春。通常意义上的四季(区分气温学上的四季)是根据二十四节气来划分的。倒背如流的《九九歌》——“一九二九不出手……”数九,是从冬至日开始数的。二十四番花信风,并不是每个月两种花信风,涵盖全年,它起于小寒,止于谷雨,一个节气三候,共二十四候,每候五天,一候一种花开。
任何一次写作都是对自己的一次梳理,这个过程是痛苦的,也是艰难的。而写二十四节气,我不断地被新知识、新技能所充盈,吃春盘,贴秋膘,各个节气的应季吃食和养生小技巧扑面而来,相会古人,审视今人,这种书写过程,实惠,浪漫,又诗意。这也许在无意中替我回答了一个问题:有那么多人写了二十四节气,你为什么还要去写?如果要我继续补充理由,我会说:二十四节气,是中国人对时间的审美,每个中国人心目中,都有一部属于自己的“二十四节气”。书写生活,也是梳理生活,我想过一种与节气同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