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银保
十岁那年,我随父亲第一次去大燕山深处的虎猪岭,给孤独的表叔拜年——头年秋天,表叔三岁的儿子被老虎叼走,表婶伤心欲绝,随后也跳崖自尽。好好一个家,散了。
虎猪岭凶险,虎狼野猪横行。父亲腰别砍刀,手握钢叉,踩着积雪前行。
我好奇地问,“这么凶险的地方,为什么还有人住啊?”
父亲说:“故土难离,像老树扎在石缝,挪不动根。再说,虎猪斗狠,眼里没了旁人,人反倒可以喘口气。更有些人家,会自带一股气的,能镇住豺狼,比如你表叔,他家有‘鬼刀’。”
“‘鬼刀’是啥?有这么厉害吗?可表弟咋会……”话未出口,我已被自己的声音噎住。
父亲脚步一顿,沉吟道:“这,是个意外……你表弟一觉醒来,不见了爹娘,便哭喊着闯进了山坳……那可是虎窝啊。”
表叔家在岭脚一个古村落,石屋石墙石院,在寒风中瑟缩。可一进院,我却吓了一跳:架上搭着大小三张虎皮,墙角散落一些零星虎骨。
父亲低语:“吃了你表弟的老虎,被你表叔一窝端了,跟‘李逵背母杀四虎’的故事一样。”我常听父亲讲《水浒》,自然明白。
表叔坐在门槛抽着旱烟,抬头望来,饱经风霜的脸上挤出了一丝久违的笑,欢喜里裹着化不开的哀伤与窘迫。
他沙哑道:“你们能来,真好。家里没啥像样的,我去山边转转,看能不能逮点野物下酒……”
他起身取下墙上斑驳却锃亮的鸟铳,又从墙洞摸出一把佩刀——那刀虽未出鞘,但寒意已丝丝渗出。
“这不是电影里鬼子军官用的刀吗?”我脱口而出。
表叔点头,眼神黑沉:“嗯,正是小鬼子的物件。”
“它叫啥名?”
“鬼刀”。他磕了磕烟袋锅。
“为啥叫‘鬼刀’?”父亲在一旁咳嗽,似想拦我,表叔却摆了摆手:“说说无妨。叫它‘鬼刀’,一是从鬼子手里偷来的;二是它杀过鬼子,也杀过豺狼,之前在鬼子手里可能还沾过中国人的血……刀上冤魂多,鬼气重,寒气逼人……”
话音未落,他欲起身,“噌”一声,刀竟自滑出半截!一道寒光破暗,如最沉的冬夜星子凝于刃上,森然彻骨。刃上斑驳,似血锈,又似无数魂魄栖于金属肌理,浸透幽暗与冰冷。
我不禁寒颤。
表叔没有直接说出刀的来历,只讲起它的凶悍:“有一回,我用鸟铳打了一头野猪,却没有死透,它发疯扑来,我躲闪不及。本能摸到这‘鬼刀’……顺势一插,正中心脏。那畜生翻着白眼,露着獠牙,死了!它肯定后悔攻击我这个带‘鬼刀’的人。”他讲得绘声绘色,却只字不提杀三虎的痛心事。
自那以后,我总惦记山里的表叔和他的“鬼刀”。
前年清明前,表叔病危的消息传来。我驱车赶去——虎猪岭已无猛兽,无需带刀叉。
我推开吱呀的木门,见他蜷在床角。他看到我的到来,浑浊的眼睛立马亮了,枯枝般的手紧紧抓住我,冰凉冰凉的。
他努了努嘴,望向墙上的鸟铳和壁洞里的“鬼刀”,颤声道:“侄儿,晓得你在玩收藏……我时日不多了。这两样宝贝……你拿去吧,收藏好,留个念想……”
他缓了口气,“鸟铳是我爹娘留下的,他们采药攒钱请镇上最好的铁匠打的防身物。后来我背着它上山当了绺子,杀过鬼子……算祖传物件了。”
“‘鬼刀’……是我从小鬼子那儿偷的。偷它的经过,得从我爹娘惨死说起……”表叔陷入沉重的回忆。
他自小哮喘严重,爹娘常进深山为他采药医治。一次,一个穿长衫的先生,请他爹带路进山找绺子“谈正事”,他娘说药没了,也要一同前往。他们将长衫先生送进山后,没有逗留,采完药后,便往回赶,可刚翻过虎猪岭时,撞见了一小队日军。汉奸翻译诬他们“通匪资敌”,日军将他爹娘捆树上,用刺刀活活杀了!后来,还是那长衫先生扛着枪,带来一伙绺子,跟小鬼子干了一仗,打跑了鬼子,并抓了那个汉奸审明了经过。村里人说,那长衫先生早年就在邻乡一带活动,他领着穷人打土豪分田地……说来也怪,大燕山的绺子们,自此便成了专打鬼子的队伍。
“那年我才九岁,没了爹娘,哮喘更凶,差点病死。多亏爹娘积德,也多亏长衫先生留下了几块大洋,并嘱托了村里人……我的命算保住了,却落下乜斜眼看人、一急就结巴的毛病。”表叔长叹命运不公。
无依无靠的他,被好心村民说合,顶替死去的老哑巴,给村中大善人燕老爷家放牛。表叔接过放牛鞭,带着自幼养大的两条爱犬阿黄和阿黑,开始了放牛生涯。狗既帮他防兽,也为燕家看牛护院。
暮春之际,表叔在山脚放牛,与小牛犊嬉戏。一队围剿绺子未果、沮丧凶残的日军从山上下来。军官一眼看中小牛犊,命士兵抢夺。表叔拼命护犊,被日军拳打脚踢至遍体鳞伤,捆在树上。扑咬军官的阿黄和阿黑,也被鬼子拔枪射杀——阿黄毙命,阿黑重伤窜入山林。表叔昏厥。
醒来时,见鬼子围着火堆,跳着“阿波舞”,争食烤熟的小牛犊和阿黄。表叔悲愤嘶喊,直至再次昏死过去。鬼子酒足饭饱离去。许久,重伤的阿黑窜了回来,它用尽最后力气咬断绳索,舔醒表叔后,死了。表叔望着小牛犊和阿黄的残骸,以及死去的阿黑,号啕痛哭。
他带伤回到燕家,老爷不在,只得向管家哭诉原委。管家非但不同情,反诬他偷吃撒谎,指使下人将他毒打。旧恨新仇涌上心头,当夜,表叔带着满身伤,咬牙奔进大燕山——要入伙当绺子除恶人。
他摸到绺子窝,山寨却拒之门外,称“大当家的”不在。表叔疑是推托,决然跪在山门外烈日下苦等,以证诚心。跪至晕厥时,一队人马归寨,为首者正是大当家——“鸭脚板”板爷。
县志载:板爷本姓熊,幼贫,民国初落草,劫富济贫,不扰百姓,轻功卓绝,行走如鸭,故得名。后受长衫先生指点,专打日寇。
板爷命人抬表叔进寨。醒后,表叔诉说上山缘由:报仇!
板爷见他瘦小,骂道:“滚!”表叔急了,乜斜着眼争辩……板爷喝问名字。
“狗仔哩,干嘛总乜斜眼看我!”
“斜眼是病根,咋办?”表叔反瞪一眼。
为证明自己,他编说学过拳脚、力大能抱牛犊。板爷不等他说完,一脚将他踹翻:“这还叫练家子?滚!”但表叔复仇心切,诉说父母血仇、牛犊爱犬惨死及因此挨两顿毒打之恨。
板爷见他坚决,似有松动,扫过其稚嫩脸庞又犹豫,眼一瞪道:“非要入伙?行!纳个投名状来!杀个鬼子,或杀了那管家!再不济,偷点鬼子衣物刀枪也成!”实是盼他知难而退。
不料表叔应允。他暗忖:杀人不敢,偷鬼子东西,瞅准时机或能成。
两月后,机会来了。酷暑午时,一鬼子军官带一兵巡逻至虎猪岭脚下的小河边,耐不住热,脱了衣服放下武器下河扑腾。表叔窥见,心跳如鼓,瞅准时机,一个箭步上前卷走所有衣物刀枪,如鬼魅般消失无踪。
得手后表叔狂喜,终于能上山报仇了。
鬼子哇哇乱窜回村,村民传言,见燕家放牛娃狗仔哩拿着东西往深山跑,说是去交投名状“干大票”。话传到日军耳中,他们数次剿匪无功而返,无处撒气,竟将无辜的燕家老小十余口活埋。
表叔带着投名状上山,板爷和绺子们皆惊。板爷大喜:“狗仔哩,真搞来了,还这么厚重!”他兑现承诺收下表叔,叮嘱:“你还小,跟我当个跟班小幺吧。”
后来,便遇上了惨烈的虎猪岭阻击战。日军调集百余精兵,围剿不足百人的简陋绺子队伍。战斗残酷,日军火力如狂风暴雨,队伍被冲散,各自为战。
意外竟突然而至:一颗冒烟手榴弹落在板爷脚下,千钧一发之际,表叔飞身扑抱板爷,奋力将他推入旁边土沟。轰然巨响,土石纷落。刚回神,十来个鬼子猛冲过来。板爷抡起表叔偷来的王八盒子撂倒五六个。余下鬼子缠斗上来。两人相互解围,险象环生。最后两鬼子刺刀刺向表叔,板爷单臂猛推,飞身窜出,将表叔扑倒。表叔得救,板爷却被连捅三刀。鲜血如泉涌,染红衣衫土地。
表叔目眦欲裂,悲愤怒吼,情急之下,扣动因潮湿哑火数日的鸟铳扳机——“砰!”散弹竟奇迹般射出,连中二鬼。他怒瞪双眼,攥紧“鬼刀”,砍倒最后一鬼!
此时,东西方向又冒出七八个鬼子,哇哇叫着猛冲过来。表叔自觉必死。却不料,神奇的一幕上演了:鬼子侧后左方竹林窜出一群野猪,右方松林冲出几头猛虎。它们呲牙扑向彼此,将中间鬼子卷入混战。瞬间,三鬼死五鬼伤,虎猪仍犹斗不休……
表叔的剧烈咳嗽中断了叙述。我补充道:“县志记载了这场‘燕岭悍勇’的虎猪岭阻击战,战至最后,仅余四位生还者。”
“没想到,其中就有我。”表叔虚弱道,“战后不久,鬼子投降了。爹娘的仇……总算报了。”他喃喃,“每年清明,我都要上岭为死去的弟兄烧香奠酒……也祭拜岭下燕老爷一家……可今年,我去不了了……”
我紧握他的手,“您放心!那些抗日的英雄,救困的燕家,我每年都会来祭拜上香的。”
表叔停顿,掩面而泣。那哭声发自肺腑。片刻,他再次指向墙上的鸟铳和“鬼刀”,紧紧地捏住我的手。
我瞬间明了,“表叔放心,我会好好保管这鸟铳和‘鬼刀’的,我也会好好讲好这段故事的!”
他轻哼一声,依偎在我怀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