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一民
家乡友人发来一张照片:正在装修的石钟楼文化厅里,悬挂着《乡情·乡音·乡思》的电影宣传画,署名处赫然显示五个字——王一民作品。刹那间,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竟生出几分登临凌烟阁、荣封万户侯的感动。凌烟阁本是唐太宗为表彰功臣所建,凡武将攻城略地、立下赫赫战功者,便得以封侯列阁。诗人李贺曾咏叹:“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我并非武将,不过凭一支秃笔写了几部剧本,竟能跻身家乡的石钟楼,何德何能,堪受这份厚恩!
新建的石钟楼巍峨矗立,气势雄伟。凭栏俯瞰,长江与鄱阳湖交汇处,碧水与浊浪泾渭分明,互不侵扰,仿佛天地间自有一份谦逊与克制。对面的石钟山则像一位时间老人,隐隐钟声里,流淌着古往今来的故事与人物:从朱元璋与陈友谅的鄱阳湖大战,到曾国藩同太平天国的湖口鏖兵,再到李烈钧发动二次革命声讨袁世凯,江湖间的风云激荡,都在这钟声中久久回响。
我的祖籍在马影,却在湖口县城出生。1938年,我降生在双钟镇东门铁匠铺隔壁的巷子里。据说当时父亲正在大门口与人对弈,一炮击垮了对手的老帅,恰在此时,大姐从后堂奔出来报喜:“妈生了,是个小弟!”父亲朗声大笑:“我这儿子,将来也定是个能赢的!”那时家里孩子多,日子过得紧巴。父亲拖家带口来县城谋生,在程德岭脚下租了一间小门面,开了钟表眼镜修理铺,取名“王恒记”,还请了师傅教大哥修钟表。收入虽微薄,倒也能勉强糊口。可好日子没过多久,那年五月,日寇的枪炮声撕裂了小城的宁静。父母带着全家仓皇逃难。我当时虽只有三个月大,却长得胖乎乎的,被放进一只大竹篮里,由大哥大姐抬着走。途中,一颗炸弹在路边轰然炸响,抬篮的木杠震落,装着我的篮子滚进了田沟。万幸的是,我在这场劫难中捡回了一条小命。
直到日寇投降,我们才回到马影老家。我认字还算早,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幼时的我还算聪明,记性也好。父亲给我取名“王易明”,只因“易”字生僻难写,考中学时便自己改了现在的名字。
7岁至13岁,是我的黄金童年,读了两年半私塾,《石钟山记》《滕王阁序》等名篇烂熟于心。湖口是戏剧之乡,村剧团星罗棋布,有青阳腔、弹腔(汉剧)、文词调等多个剧种。这恰是农民闲暇时的学习场所,既娱乐又识字。本村剧团唱的采茶戏,我也听会不少唱段。有时与私塾同窗唱上几回,乐不可支。没想到少时的玩耍竟成了文化积累。村前有一条牛栏港,涨水的鱼退水的虾,我不错过捕捞季节,一放学就去扳罾。我熟悉每一口水塘,还学会自制鱼钩。几乎钓鱼上瘾,一蹲几个小时,晒得像个黑泥鳅。
父亲行医,闲暇时也教我读些医书,《药性赋》要背,《汤头歌》也读了不少。若是当年没上中学,或许我如今还是一名乡村医生。其实任何职业都是谋生手段,正如砖匠砌墙、木匠上梁,编剧写剧本,本无高低贵贱之分,要做好却都不容易。能写出好剧本的编剧,必须熟悉生活、洞悉社会,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都该有所体察。剧本的结构要由浅入深,表达的技巧却须深入浅出。多年来笔耕不辍,也积累了些经验,得过不少奖项,我都不甚在意。唯有两个“奖”在我心中分量尤重:一个是中国电影文学学会授予的“中国电影编剧终身成就奖”;另一个,便是湖口石钟楼肯予我一角墙面,张贴我创作的电影海报。于我而言,这便是登上了自己的“凌烟阁”,堪比拜将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