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迎春
说起与跑步的缘分,起初实在算不得风雅。那年体检报告到手,“血脂超标”“血压超标”“胆固醇超标”的红色标记像警灯闪烁,在眼前晃了几天。分明年龄未老,身体却先一步显出了暮气。我终于下定决心——跑起来。
起初的每一步,都伴着粗重的喘息与腿脚的酸胀,跑步对我来说是一种纯粹的、被迫的苦役,可哪里想得到,跑过的每一步路竟会成为日后与自己对话的修行路。不知从何时起,那笨重的脚步渐渐变得轻快,晨曦能闻见路边樟树的清香,暮夜能撞见月亮挂在树梢的模样,那被迫的苦役生出了些许自主的盼头。及至今日,心底竟真切地生出几分爱恋了——这份爱,早已越过肌肉与骨骼的酸痛,直抵精神的褶皱深处。
跑步的乐趣,其一在于“听”,是听觉与心灵的双重漫游。独自奔跑的辰光,若全然交给呼吸与脚步的单调节奏,未免有些寂寞。于是便戴上耳机,让文学的声响流入耳廓。这一跑,便跑出了一片跨越时空的天地。双脚丈量着跨越的尺寸,双耳却在《一句顶一万句》里跟着杨百顺找“说得着的人”,在中原大地的烟火气里懂得了“孤独是人生的底色”;两个月后,《生死疲劳》里西门闹轮回为驴的荒诞,又让我悟透“苦难里藏着生命的韧性”。最难忘的是听《人生海海》,上校藏在身体里的秘密被揭开时,我正跑过一段下坡路,脚步不自觉放慢——原来文学里的人心与世故,竟能和脚下的起伏如此契合。近三十部小说里的悲欢离合、人世沧桑,大半是在奔跑中听完的。风声在耳畔呼啸,书中人的命运在心底激荡,那物理世界的延展与精神世界的拓展,便如此奇妙地同步了。跑得越远,听得便越“厚”,这躯壳仿佛成了一只步履不停的书匣,载着古今中外的故事,在路途上颠簸着,也丰盈着。
若说“听书”是锦上添花的雅事,那跑步本身,便是一剂疗愈心伤的“土方”,古人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于我而言,“唯有奔跑解千愁”。每当愁闷像阴雨天的潮气把心裹住,我便知道,是时候去跑一跑了。不去理会那些纷乱的思绪,只将心神专注于一呼一吸,专注于步履起落间与大地的每一次接触——这专注,倒有几分禅修里“观呼吸”的意味。跑着跑着,节奏稳当了,心气调顺了,汗便一层一层地透出来,先是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继而颈背的衣衫贴在皮肤上,最后通体淋漓,仿佛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将积攒的浊气尽情吐纳。待得跑完,晚风一吹,凉意渗入肌肤,那满身的疲惫与先时的不快,竟像被汗水淘洗过一般。
而这,予我最大的馈赠,还在于它那种不期而至的、开启灵思的魔力,像古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顿悟。它仿佛能另辟一条蹊径,直通那幽深闭塞的创作心源。记得有一回,为着一篇关于“城市记忆”的文字,苦苦思索却屡屡碰壁——想写老街区的变迁,笔尖却总停在“拆与建”的表面,怎么也触不到人心深处的眷恋。枯坐灯下,对着满纸涂鸦,只觉得才思枯竭,如山穷水尽。索性将笔一掷,推门出去,在夜色里漫无目的地奔跑起来。什么也不想,只让身体动起来,让风灌满胸膛,让脚步的节奏代替纷乱的思绪。
奇妙的是,就在这机械的、近乎忘我的奔跑中,那原先滞塞的思路,竟仿佛被脚步一下下震松了。先是想起小时候在老街上追着卖糖画跑的小孩;接着又想起去年重访老街区,一位老人坐在拆迁围挡前,摸着墙根说“这砖缝里还藏着我小时候的弹珠”。这些散乱的意象,像暗夜里倏忽明灭的萤火,自顾自地串联、组合。待跑完转身归家,再坐到书桌前时,那先前淤塞的思路竟已豁然贯通——原来“城市记忆”从不是冰冷的建筑,是藏在细节里的人情与故事。灵感汩汩而至,如泉喷涌,笔下文字也仿佛得了风助水势,一路行云流水。后来这篇文字发表时,编辑说“字里行间有温度”,我知道,这温度是跑出来的,是奔跑时的放空,让我暂时逃离了执着的“我”,才接住了潜藏在生活里的灵性。
如今,跑步于我,早已超越了强健身体的初衷。这奔跑之途,没有起点与终点的分明,却有每一步的真切——我聆听着书里的故事,也倾听着自己的心跳;我挥洒着现实的烦忧,也迎接着心头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