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樊健军
我刚进县城那会儿,极少能听到外地口音,2000年后,情形发生了变化,大街小巷讲普通话的,一天天多了起来。这些操着带侉腔的普通话的脸庞,有相当一部分是从外地嫁过来的年轻女人。我的兄弟、堂兄弟,他们的妻子,就有几位是远道嫁过来的。远嫁的她们以80后居多。她们的情感婚姻经历何其相似,当年离开故乡外出务工,在某个工厂做流水线,认识了现在的丈夫,甚至没有举行婚礼就同居,生了孩子。
她们就像蒲公英,被时代的风裹挟,被吹到哪里就落在哪里,在哪里生根,开枝散叶。
我关注她们由来已久。之所以迟迟没有落笔,是因为她们的生活尚未完全塑形。二十多年过去,她们在异乡的生活仍在进行式中,但至少有一部分已经尘埃落定。我在《白色闪电》中虚构了三个这样的人物:徐艳艳、刘杏子和章栗娜,她们从千里之外嫁到常州亥市,结成一个小小的群体,相互温暖、相互慰藉。她们又是各自独立的,各自承受各自的生活、各自承受各自的悲喜。从迈出家门外出务工的那天开始,她们就注定是回不去故乡的人。
我们的写作是在失去故乡的背景下进行的。这种失去故乡,既有无乡可归,也有离乡不归。我们不只是逃离故乡,而且要接受把异乡当成故乡的生活,接受异乡的尺度,接受异乡强加于我们的命令。我们同她们一样,每个人都生活在异乡。终其一生,我们都在寻找安放自己肉身的地方,努力去适应新的环境,谋求生存。哪怕我们胼手胝足,哪怕我们单腿站立。同时,我们冒着终生不得的危险,在努力寻求灵魂的安放之所。而灵魂是倒三角形的,总有动荡和不安伴随,随时有可能倾覆,坍塌。我们便在这种飘摇中力求活得安稳一些,踏实一些。
与此相反,我在县城还留意到另一个群体,他们因长期困囿于县城,总是幻想着远方。他们流连于酒吧、西餐厅。他们好像在以这种方式抵达未曾踏足之地。他们想象自己生活在异乡,我称他们为精神流浪者。
除了时代的赐予,我们也受困于自己,受困于年轻时的懵懂、无知和盲动,如果要追溯,现时的悲喜皆来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