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危新
春去夏来,九江城的第一声蝉鸣将我从睡梦中唤醒。站在八楼的阳台上,我轻轻推开窗户,循声望去,只见职大路旁的梧桐树上,几个模糊的黑影正随着“知了——知了——”的叫声微微颤动。这稀稀落落的蝉鸣,与我记忆中的乡间蝉噪相去甚远,思绪不由飘回赣北那个小村庄,回到蝉声如雨的夏天。
我的家乡在彭泽县最偏远的山村。那里茂密的榕树,高大粗壮的泡桐,挺拔的白杨,还有婀娜的垂柳,都是蝉最钟爱的舞台。村东头有个占地两亩多的池塘,我们叫它“下边草塘”。池塘三面环树,盛夏时节,这里就是蝉的王国。
记得小时候,每到夏至前后,蝉鸣就像突然打开的闸门,轰然响彻整个村庄。先是零星的几声试探,接着便是一呼百应,最后汇成铺天盖地的声浪。这声音如此浩大,却又如此和谐,仿佛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一场自然的交响乐中。宋代诗人杨万里说:“蝉声无一添烦恼。”确实如此,在那些没有空调的夏日里,蝉鸣反而成了最动听的催眠曲。
那时的蝉多得惊人。清晨露水未干时,你会发现树干上爬满了刚蜕壳的新蝉,嫩绿的翅膀还带着褶皱。到了正午,它们已能飞上高枝,在烈日下不知疲倦地歌唱。傍晚时分,蝉声渐歇,但树下的空壳却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珍宝。我们常常比赛谁捡的蝉壳多,攒够了就卖给药材铺,换几根冰棍解馋。
捕蝉是最有趣的游戏。起初我们用面粉调面筋,但黏性总是不够。后来跟邻村孩子学会了用蜘蛛网,这真是绝妙的主意。我们找来长竹竿,顶端绑上铁丝圈,然后满村子找蜘蛛网。老屋的檐下、猪圈的角落、灌木丛中,到处都挂着晶莹的蛛网。要缠满一个巴掌大的网圈,往往要跑大半个村子。记得有一次为了缠一个特别粘的网,我和伙伴们竟跑到后山的破庙里,那里有脸盆大的蜘蛛网,吓得我们边缠边发抖。
最难忘的是分工合作的默契。铁蛋家有好竹竿,小芳的哥哥会编铁丝圈,我眼尖负责找蝉,大壮个子高负责举竿。我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小分队,悄无声息地接近目标,然后突然出击。粘到蝉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直到蝉“知了知了”地叫起来,大家才欢呼雀跃。那种纯粹的快乐,如今想来仍让人心头一热。
蝉是夏天的诗人。它们在地下蛰伏四年,只为在枝头歌唱四个月。这种生命的执着,小时候不懂,现在想来却令人肃然起敬。它们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却把最动人的歌声献给世界。正如庄子所说“蟪蛄不知春秋”,蝉的寿命虽短,却活出了自己的精彩。
然而,这样的景象正在消失。去年回乡,我特意去了趟“下边草塘”。池塘还在,但周围的大树早已砍光,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齐的楼房。移民建镇让乡亲们住上了新房,却也改变了村庄的模样。我站在塘边等了许久,才听到零星的几声蝉鸣,那声音怯生生的,像是迷了路的孩子。
更让我心痛的是孩子们的变化。表姐家的两个孩子整天抱着手机,我问他们要不要去捕蝉,他们一脸茫然:“现在谁还玩这个?”商店里五块钱就能买一罐“知了猴”,哪还需要费劲去黏。那些竹竿、铁丝圈、蜘蛛网,都随着老屋的拆除被扔进了垃圾堆。
夜幕降临时,我独自在村里转悠。新修的水泥路平整宽敞,路灯明亮如昼,却再也找不到当年乘凉听蝉的树荫。几个老人坐在广场边闲聊,说起以前的夏天:“那时候蝉吵得人睡不着觉,现在想听都听不着喽。”语气里说不清是怀念还是感慨。
回到九江已经有些时日了,窗外的蝉声时断时续。我时常想起杨万里的另一句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那样的田园景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现代化带来了便利,却也带走了许多美好的东西。就像这蝉鸣,曾经是那么理所当然的存在,如今却成了奢侈的回忆。
夜深人静时,我闭上眼睛,耳边又响起童年那震耳欲聋的蝉鸣。那声音里有婆娑的树影,有清凉的池水,有小伙伴的欢笑,还有整个村庄的呼吸。这些记忆就像蝉蜕下的空壳,虽然里面的生命早已飞走,却依然完整地保留着当初的模样。
村庄在变,蝉声在远去,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每当夏天来临,总会有新的生命破土而出,延续着古老的歌唱。而我们能做的,或许就是在心底留一片树荫,让记忆中的蝉鸣永远响亮。